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父子创办青岛华新纱厂 揭内幕和艰苦历程(图)
来源:爱游戏app官网下载    发布时间:2024-08-08 19:14:43

  在青岛,曾流传着这样一个段子:“东北沦陷后,陈孟元来青岛寻找商机,坐洋车逛马路,一路走一路问,这个厂是干啥的,车夫答棉纺厂,再问一家,又答棉纺厂,一连问了七八家,都是棉纺厂。陈孟元就下了决心,都是织布的,没有染布的,俺就开他个印染厂”。不知段子是真是假,但这句话恰恰表明了青岛作为“上青天”三足鼎立的纺织重镇之一,曾成就了中国民族工业的第一产业。周学熙、周志俊父子的名字,百姓可能并不熟悉,但华新纱厂,像一座灯塔引领了青岛民族工业的远航,它“以一敌九”,在日商纱厂的夹缝中顽强生存。电视剧《青岛往事》已结束,但青岛民族工业发展的往事没结束,而且会一直传承下去。

  一提周家,在青岛人看来最为知名的为曾任两广总督、山东巡抚的周馥,1902年,周馥以山东巡抚的身份,第一次踏上了胶澳的租借地,开启了周家与青岛的缘分。湖南路上的大宅子,华新纱厂(国棉九厂)的兴衰,湛山寺的创建都与周家三代人有密切的联系。或许,大多数人都认为这都是周馥做官的功劳,尤其是他的儿子周学熙创办的华新纱厂,实际上并不确切。一篇《周学熙以公款办实业发家的内幕》的文章刊载在《文史资料选辑》中,作者是曾在民国财政部担任会计司司长的卓言,他详细揭露了周学熙利用公款办起华新纱厂的过程,虽然字里行间带有不满的情绪,但事实是达成共识的。周学熙的胞侄周叔弢(《启新洋灰公司的初期资本和资方的派系矛盾》)如是说,周学熙的儿子周志俊也承认。

  北大教授孟繁之先生和记者说,华新纱厂其实等同于开滦煤矿(前身为开平矿务局)的副产品,后来周学熙成立的启新洋灰公司背后是两大股系:徽系和豫系。徽系即以曾任北洋财政总长的周学熙(籍贯安徽东至县人)为代表的安徽派,豫系即以袁家为代表的河南派。1900年,周学熙正式登场。在此之前,周一直致力于教育事业,曾多次考试,屡战屡败,屡败屡战,终于在28岁(1894年)时中举。1898年父亲为其捐候补道﹐ 派为开平矿务局会办。两年后,升为山东候补道员,入袁世凯幕下,后随袁来天津,主持北洋实业。周家与袁世凯的渊源颇深,周馥曾为袁世凯的幕僚,周馥的女儿就嫁与袁世凯的八子袁克轸为妻。1900年是周学熙的转折年,他已升为开平局总办,任命李希明为经理。而这一年,八国联军入侵,“吾父以丁母忧去官”(周志俊:《周学熙在民国财政史中的作用》)入川,原负责人张翼竟将国本盗卖给英商。经过周学熙和李希明的多年努力,开平局和唐山细绵土厂才得以收回,1907年改名为启新洋灰有限公司。

  或许是因为这番功劳,袁世凯对周学熙非常信任。“启新从一开始就先由国库垫款办理,然后再招募商股分认”。这笔钱是“袁世凯批准分别由淮军银钱所及天津官银号两处各供应五十万元”垫付,而且无抵押,期限长达十年,利息不及其他借款利息的一半,所以启新的创办是特权的产物,并非“白手起家”。据卓言说,1913年,周学熙趁热打铁,又利用私人名义向袁世凯借款一百六万银元,兴办唐山华新纱厂,承诺一年归还,赚得盆满钵满后,周学熙又向袁世凯呈文要求延期一年,创办了青岛华新纱厂,以及卫辉华新纱厂,“光靠他父亲做两广总督、山东巡抚是不会有这么多钱的”,后来借款归还,“用这笔借款创办的实业则属于周学熙私人所有了”。不过,孟繁之教授认为,这一企业应该属于包括袁家、陈一甫家在内的几大家族所有。周志俊也说,这笔款项“有正当手续,账目清楚,并非侵占”,而且为“股份有限公司,我家所占股份不过百分之五六”。

  辛亥革命爆发,逊清遗老纷纷避居青岛,周馥便是其中的一员。1912年,周馥携家带口来到青岛,住进了湖南路与蒙阴路路口的一所大宅子里,作为第四子,孝顺的周学熙随同侍养。虽然热衷于教育事业,1901年还创办了山东高等学堂,但周学熙骨子里其实是一位实业家。“对兴办工业,别具兴趣,遂谋生产之道,以为久居之计”,周志俊如此解释。在青岛市档案馆中,记者查到了1937年《青岛华新纱厂特刊》中有关华新纱厂的历史记载,文中称周学熙到崂山郊外旅游时,“见居民面多菜色,衣不蔽体,惄(ni)焉悯之”。于是,周学熙就召集亲友,决定创办“华新实业公司”,买沧口德人缫丝厂旧址。

  不管以高尚的动机拯救国人还是庸俗的赚钱发财为目的,在孟繁之看来,周学熙兴办民族工业的行为是值得肯定的,“他们确实在一战期间发了财,但发展民族工业,对外敌的确有抗衡的作用,这也就奠定了后来中国民族工业的基础,我前几天碰到一位服装出版社的社长,他就说,周学熙对中国纺织工业的贡献太大了”。

  利用袁世凯的关系,借公款,周学熙准备向德商瑞记洋行订购英国爱色利斯纱机。然而,纱厂生不逢时,契约刚签好,一战爆发,青岛成为日德战争的战场,周家仓皇迁到天津,厂房成为英国招募华工的根据地。

  “出生”的波折似乎预示着青岛华新纱厂的艰难,因为在孟繁之看来,“1914年到1924年是华新纱厂的黄金十年”,但那是对天津华新纱厂而言,青岛则整整迟了五年,黄金时期缩短为一半。1919年,周学熙聘请了英国律师甘博士迭经交涉,青岛华新纱厂才重新回归。然而,刚摆脱了洋人的侵占,还得过东洋人这一关。彼时的青岛被日本人盘踞,他们早就盯上了办纱厂这块“肥肉”,因为“纱厂车间需要保持一定的湿度”,老国棉九厂工人86岁的陈钦贵和记者说,而青岛空气湿润。加上山东产棉大省,所以日商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,踩着华新纱厂的肩膀,日商内外棉纱厂成为青岛第一家开工的纱厂。

  尽管如此,华新纱厂仍然挣脱束缚,“于年底勉强开试一部分”,1920年,赴天津等地招募艺徒,“终获全纺开机”。

  当时帮助周学熙的主要是他的侄子周叔弢和儿子周志俊。周学熙曾对子侄告诫过:“要搞实业,首要的是抓权”,他是这么说的,也是这么做的,这也是他和另外的股东矛盾的根源所在。在青岛,周学熙先是让侄子周叔弢 负责厂子的大小事宜。“当年启新内部的股东,即安徽系和河南系斗得非常厉害,都想让自己的子嗣当负责人,派周叔弢 管理纱厂,最主要的是因为他是各方面都可接受的人”,孟繁之和记者说。周叔弢 的儿子周景良也说,让父亲去当经理,几家人都没什么意见。在周景良看来,父亲经商其实很有能力。孟繁之也说,周叔弢 在青岛身先士卒,“从最基本的做起,全程参与,和工人一起奋斗在第一线,也赢得了大家的尊重,而且他善于合作,纱厂得以赢利”。有一个场景让孟繁之印象非常深刻,当周志俊代替周叔弢担任总经理后,很多工人都舍不得周叔弢 离开,可见他是深得民心的。

  当然,周志俊更是不负父望,干得很出色,他曾留学欧美诸国,对于纺织印染甚至植棉技术都颇有研究。记者正常采访了几位纱厂老工人,他们都亲切地以周老二(周学熙次子)来称呼周志俊,对他总体评价都不错。

  周志俊曾撰文《青岛华新纱厂概况和华北棉纺业一瞥》来回忆他主持华新纱厂的细节。1922年,青岛主权得以收回,日本人被赶出青岛,他们极为不甘心,甚至“招来崂山土匪孙百万、马文龙入驻市内三盛店设总部,门口有土匪站岗,并绑架商会会长隋石卿”,周志俊“每夜均闻枪声,一夕数惊”。主权收回,经济仍然受制于敌人,当时的青岛,日商纱厂占据九席,有内外棉纱厂,大康、隆兴、富士、公大、宝来、丰田、上海、同兴纱厂等纱厂。“我们华新纱厂,以一敌九,备受排挤”。

  而华新纱厂从产生起就内部派系纷争不断,所以在内外交困的形式之下,1925年华新出现巨大亏损,几乎停产关门。为了挽救企业,周志俊采取了六大改革措施,青岛市档案馆编研处处长孙保锋说,他先是重用技术人才,开办技术培训班,培养新生骨干力量;同时采取合股线策略,购置多台合股线机,扭亏为盈,让老工人们盛赞“合股线挽救了华新的命运”;为摆脱日方的蓄意刁难,自己订购发电设备;另外,他还提高薪金待遇,废除艺徒制。让华新纱厂最为自豪的莫过于他们的福利待遇,在《青岛华新纱厂史》中,我们大家可以看到,华新纱厂还办有华新小学,是员工子弟求学之地;并附设华新医院,延聘中西医士。《青岛社会》1929年刊载的《青岛华新纱厂调查报告》中,专门介绍了纱厂的待遇,除了前述的医院学校外,还设有俱乐部、宿舍、浴室、花园、义园、矜恤部、饭食部等。一系列举措“深得民心”,所以1929年青岛工人罢工潮并没有波及到华新纱厂。

  周学熙是一个重视官商联合的人,他在晚年(1946年)自撰的墓志铭中,并不讳言自己两任民国财政总长是“值清室逊位,遵隆裕太后内外大小臣工照旧供职之诏”,他对封建统治者颇为忠诚,要求属下也是如此,启新初办时,负责人都得捐官,他任总经理时,每到工厂,门房都得高喊“总经理到”,全体职员必须屏息肃立,完全是衙门做派。不同于父亲,周志俊一直避免与青岛的官僚联合,尤其是“不出头露面与反动政权过于接近”。

  周志俊于1931年脱离天津、唐山、卫辉华新纱厂,自定名为青岛华新纺织股份有限公司,此时“九一八”事变后,华新内外危机重重,日商纱厂日盛,周志俊深知肩负重任,1932年购置先进机器,打开上海和南洋市场;1933年后陆续创建织布厂和印染厂,向多元化发展。日本驻华纱厂联合会理事长船津垂涎欲滴,多次托人谈合作,自然是碰了一鼻子灰。

  日本的铁蹄再次踏进青岛,碾碎了华新纱厂为保住华商的一切防线,千辛万苦,终付诸东流。周志俊拆运了一部分机器运往上海,“原拟溯江西上,转运重庆设厂”,因江运中断,只能留在上海,“设信和纱厂,机器作价出售,另招新股开办”。留在青岛的产业,周志俊本以为卖给美商中华平安公司能够获得基本保全,没想到,在日本用暴力胁迫下,厂产低价卖给了宝来纱厂。时任青岛市长沈鸿烈的“焦土抗战”炸毁了日商纱厂,华新的厂产成了日商恢复实力的资力来源之一。

  “本市沧口华新纱厂,为我国民营事业之巨擘,执北纺织业之牛耳,事变后被敌人强制收买,与敌厂之宝来纱厂合并为一,胜利后归中纺公司接收,经该厂常董周志俊,几度拆卫,(1946年11月11日)以十七亿之代价赎回”,“(11月29日)午前九时,该工厂会,劳工学校,员工子弟学校,共同发起庆祝华新纱厂复业大会”。这条1946年11月30日刊载于《青报》上的短消息字里行间充满着欣喜,同一天,《民言报》大篇幅地叙述了华新纱厂复业与发展历史。日占时期,华新内部发生了什么?只有工人们最清楚,83岁的王桂英和张桂美都曾是华新纱厂的童工,1944年,在日本统治时期,她们亲眼目睹了日本人对华工的种种残暴罪行,“大家都消极怠工,能偷懒就偷懒,谁都不愿意给日本人认真干”。

  回到祖国怀抱,工人们逃出魔窟,青岛的纺织业大踏步发展。1953年,华新纱厂实现了公私合营,1966年,更名为青岛国棉九厂。

  如今,国棉九厂已经消失,80多年的风风雨雨之后,周家与华新纱厂的传奇故事告一段落,留在老工人们心里的,是“周老二”亲切称呼,以及纺织业顶峰时期,作为一名纺织工人的骄傲与自豪!

  对于华新纱厂的历史,大多数资料都记载到1937年,日本占领时期,被强购后的宝来纱厂里是怎样的工作环境?为了了解其中的细节,本报记者通过沧口路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,联系上了已经搬迁到海怡新城的国棉九厂退休老职工,他们都已年过八旬,做童工时期,最大的只有15岁,最小的仅仅12岁,天真烂漫的年纪,却已背上了沉重的重担,更可怕的是,亲眼目睹了日本人的残暴与冷酷,幼小的心灵种下了仇恨的种子。抗战胜利后,中国人接管纱厂,对他们来说,犹如从黑暗到光明。从前的消极怠工,后来的踏实肯干,蕴含着劳动者最为朴实的爱国情怀。

  王桂英:我家住在小白干路的大村庄,家里三个孩子我是老大,一个弟弟一个妹妹。那时生活困难,病死的病死,饿死的饿死,父母也没办法,期望我能补贴点家用。

  王桂英:1944年,当时还叫宝来纱厂。我那时才12岁,还够不着机车。不记得别的事情就知道干活,下了班就往家里跑,来回上下班得跑十里路。那时也没有表记录时间,就靠看月亮。纱厂还有大喇叭,就像现在拉防空警报一样,十里八乡都能听见。嗡嗡嗡地拉三遍,第一遍提醒,第二遍就得赶紧出发了,第三遍就到点关门了。我们工作的时间一般为6时到6时,一共12个小时,两班倒。

  那时候小,对金钱也没有概念,一个月开五六块大头钱,开钱以后走路回家得特别小心,把钱塞到袜子筒里,怕被人抢了去。下班回家自己走,有些时候几个小姑娘一起做个伴走,我年纪小就跟着大的跑,人家走得快,我还老是撵不过人家。所以天一黑我就开始害怕,有时吓得直哭。

  王桂英:当时有很多童工,一些小姑娘也比较调皮,而且很恨日本人。我们车间有个日本管理员,我们管他叫瞎汉,因为他眼神不好使。有一次,远远地看到他来了,几个姑娘赶紧在两个车床腿上拴了一根钢丝,瞎汉走过来一下子被绊倒了。我们都偷偷地笑。他很懊恼,破口大骂,谁在他眼前谁就倒霉了,他看到就打。在日本统治时期,工人确实受苦了,有不少中国工人无辜挨打。

  日本人发给工人的粮食,苞米看起来很大,一掐里面都是空的,让虫子啃过得光剩下壳了。发的橡子面也都是捂了的,里面全是头发茬子。要说日本占领时期真不是人过的日子,现在纺织厂的工人大都胃不好腿疼,都是小时候受苦受的,加上车间里有湿度规定,我们十个有九个有关节炎,而且不少老人都耳聋,就是年轻的时候被机器震的,因为噪音太大了。

  陈钦贵:家里很穷,日本人还在进行最后的扫荡,有一天晚上,父母商量说别在家里呆着了,呆着只能等死,让我出去寻找生计。母亲做了一些干粮给我和我父亲,趁着天黑跑出来了。恰好那天晚上日军正在扫荡,开始我们很害怕,后来听说日本人走了,原来,我们村名叫老匙沟,日本人听成了老虎口,给吓跑了。父亲把我送到三四里外的仗岭车站,我坐车去了姑姑家的表哥那里。之后,亲戚把我介绍到纱厂里扫地。进厂的时候,人家问我生日我都不知道是哪天。

  陈钦贵:日本人不管事了,周老二是华新的老板,就是周志俊,周学熙的二儿子。厂里的人都管他叫周老二,他不刻薄,对工人还可以,因为都是中国人,工人对他没有多大意见。

  不过,我听老工人说过日本人的事情,当时工人进去就要干活,不干活就挨揍。他眼前有什么就捞起什么打,拽着小姑娘的辫子扇耳光,工人看见他们都躲得远远的。

  陈钦贵:我刚进厂的时候一个月给五块或六块钱的大头钱,老工人差不多能挣到十来块钱。日本统治时期工人都不正儿八经地干活,能偷懒就偷懒,抗战胜利以后,厂子归中国人管理了,工人的积极性也起来了。之前厂里有学校和医院,但我们普通工人去不起,因为这些是工人的家属或领导层的人去的,医院不给工人看病。之后青岛解放,公私合营,工资待遇上去了,有了工人的食堂,澡堂,还有住房,各种劳动保障也都跟上来了。所以,当时在纺织厂当工人在社会上属于比较好的职业,工资也算比较高的,大家都喜欢来纺织业。

  文/本报记者 张文艳 实习生 李晓宇 孙晓阳 老照片摄于青岛纺织博物馆 署名除外